2024年3月26日至4月9日,由暨南大学、苏州大学、日本法政大学的博士生与中央美术学院、日本精华大学的教授、设计师等跨学科研究者组成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传统手工艺:传承与创新教席调研组开始了为期两周的跨境田野调研。本次调研,除了对日本传统手工艺与传承人的采访与调研外,同时观察日本的文化遗产保存现状,并与日本的大学教授、设计师、百年手工艺家族传承人、视觉艺术传达、文物保护单位等领域的专家座谈研讨,探讨全球化与科技时代下传统手工艺的传承与创新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受访者陈平
本次调研的学术主持与策划者是来自暨南大学文化遗产创意产业研究院的院长陈平教授。她的学术团队在2022年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唯一的一个以世界传统手工艺的传承与创新为工作核心的教席地位,她本人成为首席教席主持。对于很多人而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教席”含义并不是非常清晰,这是一个怎样的国际平台与国际资质?对于搭建中国与世界的对话桥梁与讲好“中国故事”有着怎样的重要意义?如何将传统手工艺作为拉进世界距离,成为当今为区域发展、女性就业赋能的重要途径呢?在京都一间朴素但却有着四百年家族传承历史的漆器工作室里,陈平教授接受了《东方新报》的采访——
《东方新报》:2022年,您的团队成功申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教席地位,可否介绍一下有关情况?
陈平:我先介绍一下暨南大学。暨南大学成立于1906年,是中国第一所由政府创办的华侨学府。“暨南”二字出自《尚书·禹贡》:“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意即面向南洋,面向海外,将中华文化远播到五洲四海。其历史定位,使得它在华侨、华文教育史上有着特殊地位,在粤港澳大湾区有些非常独特的教育特点。2017年,我们成立了文化遗产创意产业研究院,这是两个不同领域交叉研究与实践的学术平台,旨在将文化遗产的资源通过跨学科的研究与实践,使其转化为创意产业的动能,探索使文化遗产活在当下,产生新价值的途径。
2018年,国家主席习近平视察暨南大学是提出了暨南大学要“擦亮金字招牌”“将优秀的传统文化传播到五洲四海”。我们一直在努力践行中。2022年以研究院为核心团队,成功申请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传统手工艺:传承与创新”教席。除了关注人才培训、学术研究、实践案例外,我们也做了很多国际交流工作,主要方向都是以传统手工艺的当代价值转换与创新创意设计为主题,探讨手工艺与乡村振兴、女性就业、城市更新、青年优先、跨领域相互赋能的关系。
▮2023年3月11日,在阿联酋沙迦举行的国际民间艺术组织全球大会上,暨南大学的陈平教授再次连任第四届全球副主席,这也是该机构成立四十多年来唯一一位华裔女性副主席。
《东方新报》:您的机构叫做文化遗产创意产业研究院,其中文化遗产与创意产业如何有机结合,联合国这个平台发挥了怎样的功能?
陈平:有的人认为文化遗产与创意产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一个注重保护,一个注重发展与创新,但我个人认为,它们应该是相互赋能,相互促进的关系,这也是我建立研究院的理念与初衷:以文化遗产为创意与创新的元素与基础,通过创意设计与现代科技应用,形成创意产业,并可持续发展,同时,以创意产业为载体促进文化遗产的传承。
在很多人的观念中,“文化遗产”是过去的、不可移动“物体或遗存”,必须尊重原址原貌,也不可以被活化利用,不能被更新也不可以被更改,所以最传统的保护方式就是把文物放在博物馆里罩起来,让人们缅怀历史、探究学术,且满怀敬意,但不清楚这些古迹遗址、宫殿村落能与当下社会、与自己的生活发生怎样的关联;但如果打开这个壁垒,打开宫殿与博物馆的大门,就会发现,它们可以与今天的生活联系起来,从精神层面来看,这些文物与遗址是我们联系祖先的一种纽带,从物质角度来看,它们是我们取之不尽的创意源泉:祖先为我们建筑的宫殿与村落,成了我们可以换取收入的旅游资源,博物馆的文物可以通过新的创意设计成为我们的生活用品或者伴手礼,我们可以接触它们,用到它们,我们的生活就能与历史发生“物质接触”。这是我的观点。如果你在生活空间中也能接触到这些东西,就会对它的背景、对历史和风俗产生更多好奇。文化遗产是传播一个国家文化,特别是软实力的一种良好载体。但如何推广如何让很多人了解它的独特魅力,是需要途径与平台的。
我曾在欧洲生活过,实际感受体会过在不同国家传播中国文化的难度,也非常了解推广与传播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我们需要更好的平台与机会,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是我们通往世界的一扇窗,是向国际社会讲好中国故事的途径。同时,通过这个平台,我们也能更好地了解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在文化遗产保护的经验与方式,大家可以通过分享与交流,增强彼此的了解与尊重。
中国是文化遗产大国,拥有众多的文化与非物质文化遗产。近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有87万多项。近年来,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高度重视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也非常提倡创意产业的发展。尽管每个国家的保护政策与制度侧重不同,方法与机制也不尽相同,但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将祖先留下来的珍贵资源保护好,流传给未来,并保证可持续发展。让遗产带来很多的福祉。
《东方新报》:您的团队最关注哪方面的问题,主要在做怎样的工作?
陈平:联合国有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在文化遗产领域,比如怎样保存,怎样应对它在技术迭代中的变化,怎样改善手工艺人的境遇,怎样激发年轻人对它的兴趣,怎样更有效地传播——世界各国共享许多问题,也在不断探索合作方式。特别强调青年优先,女性就业,平等教育,体面生活,倡导青年参与,因此,我们的教席工作,比较侧重这个目标。
人类不断经历气候、环境、经济、战争等带来的各种灾难与挑战,各行各业都会面临时代的发展困境。在传统手工艺领域也是如此,传承人的缺失,传统材料的缺失,市场与价值观的改变,经济与传统观念的矛盾,甚至工艺材料的变化。今天还有3D打印和人工智能的出现。都会对它们的发展带来挑战。特别是女性传统工艺传承人的生活水平,就业问题都值得我们关注。在大量传统手工艺行业,女性起到了重要的传承作用,甚至在织染绣类别,女性几乎是工作和工艺的主力军与生力军,但她们面临着很大的挑战,所以,我们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通过不同渠道与方式提升她们生存能力,应对能力,为她们提供新技术、新思维、新价值观,为她们赋能,通过培训项目,使她们接触更多、更前沿的知识,跟上时代的发展,从而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提升生活水平。当然,这不是教席能够完全解决的问题,比如消除地域间差距和女性接受教育的机会与工作机会,这与地域,国别,经济等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只能积极配合与努力践行。
▮2022年8月1日,苗族绣娘在贵州省从江县斗里镇马安村参加刺绣比赛。中新社
同时,还要对青年人做很多的培训与教育工作,提升年轻人对传统手工艺的认知度。现在是电脑与互联网时代,从幼儿开始就活在手机与网络的世界,活在信息推送时代,可能不会去主动寻找知识,特别是传统文化与自身的关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如何让他们对文化遗产产生兴趣,传承并发扬很多优秀的传统文化,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所以,这就是要加强推广与传播的工作。这次调研中我们看到日本通过多年的发展,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与传播方面,特别是在青少年文化遗产教育方面,积累了比较成熟的经验,我们也学习到了很多内容。
《东方新报》:人们通常认为日本的传统文化保存系统比较成熟,例如在古建筑维护与维修方面,强调“修旧如旧”。不过今天的日本也面临挑战,一些古城开始商业化,出现“景区过载”的问题。您怎么看待这种情况?
陈平:建筑领域不是我的专业,我只能谈谈我的感受。对于古文物的修缮,有两点一直是重要的,一是业界经验问题,二是社会意识问题:首先是你有没有这个工艺能力在“翻新”的同时最大程度维持它的原貌,其次是整个社会接不接受这种老旧的感觉,认不认同保留的价值。我们现在看到巴黎、京都、罗马、布拉格、维也纳等很多历史文化城市,都在努力维持原貌,有严格的建筑法,同时并不完全排除现代建筑的发展,强调的是古今风格融合。当然这些城市也经历过旅游发展带来的矛盾与困惑,至今也存在发展与保护之间的平衡与矛盾问题。一方面享受旅游带来的经济利益,同时也要忍受过度旅游化所带来的纷扰与破坏。旅游经济或者说“过度开发”,其实是各个国家和地区在各个时代都会面临的普遍问题。在发展与保护之间寻找平衡,是个永不过时的话题。
比如面对一个破败的古镇古村落,要不要去开发它的旅游业?解决当地的经济问题?如果想要打开旅游的大门,让村民有更好的收入,就需要有旅游条件,发展现代交通和旅游设施,修路架桥,开山炸河,就会介入原有的生活形态,有了旅游业,就会打破原有的生活方式,当地人也会有两种观点,有人想尽量维持原状,不想自己的生活被外界打扰;也有人想尽快“现代化”,让地域实现经济效益。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发展与保护,如何不对立,如何因地制宜?如何平衡协调?这就需要决策者,管理者,设计者,规划者,原住民等等都要有相同的认知与能力找到合适的平衡点。我们考察了日本的白川乡的合掌村,由于他们的合理利用与开发,入选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名录,也给我们的问题带来了一些答案。
《东方新报》:如何看待现在中国年轻人中的“汉服热”?这属于您主张的文化遗产的创意产业化吗?
陈平:我认为“汉服热”与“文化热”之间没有非常必然的联系。一方面是因为汉服文化稍显小众,没有找到它在日常生活中真正合适的场景,我们很难穿着它去挤地铁上下班,骑着共享单车去工作单位。在这个意义上,它与日常的关联性并不那么强。这不是汉服独有的问题,其他民族服饰也需要有一定的环境与场景,假如我们带着苗族的银饰头饰去上班,也是非常不可思议的装扮。因此,生活场景与整体社会需求是决定了一种风俗或者习俗形成的重要条件。
日本的和服有所不同,因为日本民族比较单一,而且很多习俗保留比较有序,传承也比较有序,这使得和服能够在所有重要的场合与节庆、节日都有使用条件,是约定俗成的,是风俗,所以它保留了下来。
不过,有很多年轻人开始关注汉服,开始探索自己的传统文化根脉、激发文化认同,试图通过某种载体了解更多的传统文化,这是很好的。目前的汉服可能还只是一种爱好与一种现象的表达。
《东方新报》:那么在您看来,国内的文创产业有没有成功的案例?
陈平:故宫的文创是比较著名的案例。也是让人们认识到由文物到文化产品的一个成功案例。过去人们去故宫只是能看看展览,参观建筑,远距离看看文物,现在还能购买,可以带回家,可以应用在日常生活中,故宫也不再是禁宫,很多地方的大门都像公众开放了,近距离走近宫殿古物,对于人们增加对文化遗产的兴趣有很大的帮助。文化遗产也因此走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千里江山图”也不再是神秘的一幅古代臻品,而是可以成为复制的“宝贝”,可以共享,可以拥有,这就大大激发了人们的热情与向往之心。过去故宫的历代宝物只是藏品,远远地放在展示柜里,现在被做成各种各样的伴手礼,走近了寻常百姓家。文物被活化了,文化就容易传承。
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空间里,就可以看到京都著名的四百年家族的漆工艺传承人望月玉蟾八代,他把日本的宫廷御用漆器做成钓鱼竿或者乐器,对我们有很大启发。他的这些作品可能不是很常用,但是有用、可用,这就是文化和历史在当今生活中的存续与关联。
▮2021年6月12日,端午节假期首日,位于重庆市的重庆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打造的文创雪糕吸引游客。中新社
文化的传承往往会与社会的发展联系在一起,我们努力的同时,也在不断适应科技的发展,其实也是不断面对挑战,比如飞速发展的AI技术,特别是Sora的出现,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不可思议不可预测的方向。例如,传统手工艺的图谱、纹样、样式等知识产权保护问题,是越界共享还是版权保护?马上就会出现新的困惑。对于艺术领域和创意行业来说,比如各种传统的作品,如果能被AI捕捉到它的风格再去无限生成,这种冲突就是很强烈的。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面对或者已经直面了。
我们不知道会走向哪里,但人类就是在学习和挑战中成长发展,文化遗产的保护也在这种发展中不断寻找新的方式与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