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司平】10月17日上午，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在故乡九州大分市的医院逝世，享年101岁。央视新闻等国内主流媒体第一时间予以报道。村山首相曾在1995年在任期间发表知名的“村山谈话”，其中明确承认日本军国主义过去发起的侵略行为、实施的殖民统治，广为中国读者所知。
然而回到历史中，村山富市首先是一个鲜活、具体的人，也在种种复杂情境下，做出过“身不由己”的决断。今天，日本政坛来到了一个与村山当年相似的时代。村山首相的逝世，将给人们带来更多联想。
“村山谈话”的分量
村山富市1924年出生于大分县大分市的渔民家庭，在11个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六。在发表于2008年的自述中，村山称他童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因为老家在战争中被完全炸毁。
然而，众所周知，村山首相并没有将自身乃至日本定义为单纯的“战争受害者”。出任日本首相前，他是大分县渔村青年同盟的书记长，领导过工农运动，后来加入左派政党社会党，即今天的社会民主党。如今，社会民主党是一个声音微弱的在野党，但在当时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社会党都是日本第一大在野党。
对内，村山首相为推动《原子弹爆炸受害者援助法》立法、解决水俣病患者赔偿问题等人道主义事业做出过重要贡献。这些事业的救助对象，正是日本侵略战争与战后不当发展政策的直接受害者。他们是国家错误决策的活生生的印记，因而长期被日本政府有意忽视。对外，村山首相为慰安妇制度受害者设立了“亚洲妇女和平国民基金会”。退出政界后，村山担任该基金会理事长，长期致力于慰安妇制度受害者的赔偿工作。2013年1月，中日关系紧张之际，村山以日中友好协会名誉顾问的身份访华，呼吁双方加强沟通，改善关系。
对中国读者而言，村山首相最知名的事迹是1995年在任期间公开发表的“村山谈话”。村山之前，也有“河野谈话”等由日本政府核心人士作出的“战争反省”。不过，“村山谈话”是一份措辞更坚定、立场更鲜明的表态：首次以日本首相的身份，将二战及战前，日本在亚洲地区的军事活动定义为“侵略”和“殖民”，并为此表达了“深刻反省”和“由衷歉意”。
村山富市是这样说的：
“我国在过去不久的一段时期，国策有错误，走了战争的道路，使国民陷入存亡的危机，殖民统治和侵略给许多国家、尤其是亚洲各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的损害和痛苦。为了避免未来再有错误，我将谦虚地对待这一毫无疑问的历史事实，谨此再次表示深刻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同时谨向在这段历史中受到灾难的所有国内外人士表示沉痛的哀悼。”
“村山谈话”也开启了一个传统，将日本首相对二战的类似表态，以每十年为一个周期发表的形式固定下来。在那之后，小泉纯一郎在任期间参拜靖国神社，安倍晋三希望日本的年轻一代不要永远为战争道歉下去，石破茂在一份非正式的发言中回避了中国与韩国……但他们无一例外地以相似的立场发表了这样的“谈话”。这似乎意味着，无论那之后日本首相的致歉表态是“真心”还是“假意”，社会层面是否陷入了某种修正主义风潮，日本的历史错误都将以一种“强迫性重复”的形式，永远留在政府表态的轨迹中，无法抹去。
村山富市的另一面
村山富市也有另一面。熟悉日本政治史的读者多少了解，村山上台标记着日本宪政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即以自民党为绝对核心的“55年体制”的终结。
1993年，日本自民党因丑闻和内部分裂首次失去政权，舆论口碑跌到谷底。为了重回政坛，自民党不惜找到两个偏左的在野党寻求与之结盟，一个是村山富市所在的社会党，另一个是鸠山由纪夫所在的新党先驱。1994年，一个在村山领导下的联合政府诞生。与后来的“自（民）公（明）联合政权”一样，日本习惯称这个阶段为“自社先联合政权”。
出任日本首相后，村山富市对自民党路线做出了巨大妥协，例如承认日本自卫队“合宪”，承认日美安保条约的合法性。这不仅打破了日本社会党的基本方针，也与广义上的左派理念不符。他的绰号“风见鸡”即见风使舵者，就是由此而来。
村山的“退步”遭到了社会党内部和部分舆论的强烈反对。根据《朝日新闻》的一篇档案报道，作出自卫队“合宪”决策的当天，村山在家中狼吞虎咽着故乡大分的特产银鱼干盖饭。这是他在面临重大决策时的自我鼓舞或自我麻痹——作为一位出身贫寒的首相，他对日本政坛的世家子弟们钟爱的豪华大餐从来没有兴趣。后来村山回顾说：“我当时的想法是，我们至少还有宪法九条，我们也不承认集体自卫权。日本的自卫队不会参与战争，只要社会党还在执政，就能牵制它。”
村山富市的妥协，一方面是看清了在当时90年代中期的舆论环境下，左派政党已无法单独执政的现实；另一方面，也是试图结束日本政治在过去一年内的空前混乱。那一时期，自民党虽口碑衰落，但体量犹在。在这些问题上，自民党决不会让步，只有他来让步。毕竟，如果核心政府长期就一些重要议题僵持不下，政权的稳定性和能力将遭到怀疑，其他政策也难以推进。干净的理想无法维系政权，唯有低头才能暂时掌握主动权，往前走一小步。
不久后，村山富市发表了知名的“村山谈话”，仿佛是对此前工作的某种总结。之后，他将工作重心进一步放到社会福祉和人道主义问题上，但在非常必要的时候，也现身政治抗议现场。在《日本经济新闻》今天发表的一篇悼念文章中，资深政治编辑吉野直也夸赞村山首相有着“跨越意识形态鸿沟的领导力”。然而另一方面，村山首相在某种意义上未能阻止日本政坛继续右倾，他所在的日本社会党也因背离一贯主张而失去支持者，在几经分裂后陷入衰落。他的抉择孰是孰非，一言难尽。
开端与终结
今天，日本以一种奇妙的方式重现了村山富市所在的年代。公明党宣布结束与自民党自上世纪以来长达26年的合作，自民党新总裁高市早苗正四处寻找与其意见未必相合的盟友，为此不惜在表面上一再示弱，但背后力量暗流涌动。村山的时代，自民党失势，出现了全新的政治联盟；高市的时代，自民党同样失势，一个由自民党和维新会组建的政权或将诞生。日本政坛正在经历21世纪以来最大的洗牌，但历史又何其相似。
村山富市逝世之际，日本来到、或回到了一个新的起点，不知未来将如何展开。（完）
本报总编辑孙冉曾于2013年在村山首相的家乡大分专访过他本人。2025年10月17日村山首相逝世之际，特再次推送此文以飨读者。
《村山富市：日不反省历史就无法与亚洲国家建信赖关系》
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已年近90岁，虽然淡出日本政坛多年，但因为今年以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有意修改代表政府对战争反省态度的“村山谈话”，使得媒体再次把焦点对准村山。村山近日在家乡大分县接受中新社记者专访。
不反省历史难以立足亚洲
村山富市一直被当作日本反省历史的一面旗帜。因为1995年，时任首相的他在二战结束50周年之际，发表了著名的“村山谈话”。讲话表明日本必须对给亚洲造成的痛苦自我反省。此后的日本政府每届内阁都表示继承“村山讲话”，然而修改该谈话的声音也一直存在。
今年，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有意修改“村山谈话”的消息出来后，村山专门前往东京与安倍会面，希望他能站在继承“村山谈话”的立场上，从进步角度就日本今后的方针来发表新谈话。
后来，安倍又改口称将继承“村山谈话”，很多分析认为美国反对是主因，而村山在接受中新社记者采访时认为，安倍的表态应该是真实的，因为从当今的国际形势来看，不这样做已经不行了。不只中韩，整个亚洲都非常疑惑日本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如果日本真的这么做了，就把自己从亚洲孤立出去，这对日本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对于大阪市长桥下彻对于慰安妇问题的发言，村山则认为难以理解，并表示这种言行不是一件好事，是一种无视历史事实，无视慰安妇成为性奴隶的行为。村山还表示，桥下应诚恳道歉，更正错误言论。
在历史问题上，日本总是有人在个别问题上挑衅，比如去年名古屋市长河村隆之否认南京大屠杀，安倍晋三4月底称“国际上尚未对侵略进行定义”。在村山看来，这些都无法容忍，“不能因为对死亡人数有疑义，就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存在”，同样，对于侵略问题，“闯入别国就是侵略，日本在中国建立满洲国，就是一个例证，那种行为就是侵略了”。
不过在村山看来，现在已不是政治家说什么国民就信什么的时代，日本大部分国民都有常识，是非标准是可以分清的。“日本如果不深切反省自己的历史，就不能与亚洲各国建立起信赖关系”。
余生将致力于反对修宪
谈到修宪问题，村山回忆起1994年担任首相期间，那时的内阁是由社会党、自民党和先驱党三党联合执政。当时内阁中有人提出修宪，村山马上批驳说，你要真这么考虑先辞职再说。而当下，日本政坛支持修宪的声音日益高涨，村山认为需与国际社会背景结合起来看。特别是没经历过战争年代的人越来越多，可能会促使支持修宪的人增多。但村山认为，只要看清事实关系之后，相信日本民众最终还是反对修宪的。
“毕竟在战后这么久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参加过战争，我认为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宪法。正因如此，日本没有参加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在国际上，日本有这样的宪法，大家就会觉得日本是一个和平的国家，是受到尊敬的。”村山说。
对于国际社会普遍认为日本有“右倾”的趋势，村山则认为在整体氛围上看，日本政府与国民确实有“右倾”趋向的可能性。村山表示，“通过不断对历史问题道歉，让国民正确意识这个问题。同时反对修宪，让修宪派绝不能修改规定日本永不再战的宪法第9条”，将是他余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和工作。
要对日中关系的未来充满信心
在钓鱼岛问题上，村山认为日本政府一直以来的处理办法存在问题。双方都应该耐心地拿出些时间，来探讨这个问题，征得对方理解，达成一致的意愿。如果不顾对方的想法一意孤行，肯定是行不通的。而日本政府一直坚持“不存在领土问题”的立场，否认有关问题存在争议，也无益于解决争端。村山认为最为必要的是两国就各种问题进行对话协商。
村山认为，当日中关系出现问题时，应该放到中日交往两千年的历史维度上来看待，中日是邻国，这样的关系是没有办法无视的。对日本来说，无论在经济还是贸易上，中国都是十分重要的。对中国来说，与美国和日本的关系，也是紧密联系的。“日中不需要彼此也可以发展”这种理论并不现实。
“要对日中关系的未来充满信心，日中双方都不应该让这种局面持续下去。日中关系良性发展，既是亚洲国家所希望的，又对亚洲的和平和繁荣发展意义深远，没有人会期待中日的关系永远得不到修复。”村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