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底的周末,联合国教席项目、暨南大学文化遗产创意产业研究院的团队来到日本京都市西京区山间的一家工作室中,拜访漆艺名匠八代目玉蟾。《东方新报》随团参与了本次调研。八代目玉蟾本名望月重宏,他的家族望月家自元禄时代开始钻研漆器艺术,负责宫廷御用画,400多年来创造出许多作品,在后来送去过世博会,成为日本国家指定的文物。
▮八代目玉蟾(本名:望月重宏)在日本京都的工作室中接待暨南大学文化遗产创意产业研究院团队。《东方新报》
八代目玉蟾今年47岁,顾名思义,是家族的第8代传人。他是一位不可思议的“跨界匠人”:工艺水平和创新能力在业界有口皆碑,作品多次亮相国际,严肃时能上“一带一路”文化遗产合作与交流展示会,时髦时能成为日本动漫里程碑式IP《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文创周边。漆艺这一主业之外,他同样收放自如,是设计学科的博士,大学老师,公司CEO。……
“创伤性震惊”
八代目玉蟾工作室到处装饰着家人和先祖的作品,玄关挂着母亲和风的字,展示间有爷爷画的屏风,最古老的挂轴历史超过了300年。一间和室中,陈列着他自己制作的金莳绘(描金画)工艺品,有发簪,乐器,钓具等等。
他为这些器具画上的图案多是樱花、菊花、鲤鱼、凤凰。这几样东西既是古代日本的标志,又在80年代以来的文化全球化中带上了一点街头风味的雅痞。加上黑底金粉的配色,立体表面受光照影响发生的微妙变化,八代目玉蟾的“传统工艺品”是如今最叛逆的年轻人也愿意拿在手里向人炫耀的。当然,他们价格不菲,钓竿售价一支360万日元(约17万元)。
人们最关心的是,这么金贵的钓竿到底能不能用,钓具能不能泡水?面对记者的提问,八代目玉蟾自豪地称“钓大金枪鱼也没问题”。他让记者握紧钓竿,自己在另一头模仿大鱼吊起时的压力,现场展示了这根看似柔弱的细杆身上强悍的韧性。好看的东西也好用,可以融入生活场景,是真正的“劳动工具”,这是他作为传统手工艺人走到今天最自豪的事。
▮八代目玉蟾制作的吉他和钓具。《东方新报》
八代目玉蟾是被逼上创新之路的。他成长在漆艺家庭,一度以为漆器是整个世界,直到上了小学去到同学家玩时,才发现别人家端上来的都是陶瓷和塑料的餐具,除了自己家,没有一个人还在用漆器。事后回顾起来,那是理所当然的。被工业革命、市民社会和全球化淘汰掉的传统手工艺用品有无数,漆餐具正是其中之一。它虽然漂亮,但又娇又贵,进不了微波炉和洗碗机,不能用后就扔。制作流程也十分复杂,包含120道工艺,缺一不可,且需要专业分工。这就更加剧了这种传统手工艺的衰退。
这些长大以后可以笑着说出的事情,对当时的八代目玉蟾是一种创伤性的震惊。年幼的他开始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家族为之投身几百年的事业,对真实的世界、对自己身边的人一点用处都没有,而且将来也不会有。
已经不再迷惘
人们可能会说,有没有用不是这样定义的,就像一样东西可能缺乏功能性作用,但有更长远的文化价值。这种说法不错,但安慰不了八代目玉蟾。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传统艺术家的固执,没有老舍写过的“不传、不传”的清高,有的只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柔软姿态,和向死而生的达观。
过去35年中,八代目玉蟾在木头、金属、玻璃、塑料等各类素材表面尝试金莳绘和漆艺,弄出过金莳绘的珍珠耳环、Apple Watch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他的得意之作金莳绘吉他融合了多种技术:美国木材和器乐制作方面的知识,日本描金处理技术,中国的螺钿技艺等等。不过据他所言,这只是试验品中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其余至少95%都是失败的。
▮八代目玉蟾年轻时爱好弹琴,但琴弦磨损手指,会在漆器表面留下痕迹,他最终放弃了音乐之路。图为八代目玉蟾演奏自己制作的提琴形状的金莳绘贝斯。《东方新报》
花费大量时间作出没法用的东西,当然会带来挫折。不过在他看来,如果说自己真的有什么责任,那无非是为了广大的“下一代”,也就是因种种原因走了传统手工艺这条道路的年轻人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帮他们先试试水,让他们知道什么东西能做、能卖、让他们既从事传统手工艺,也至少能活下去。他也知道,这件事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战斗。
为传统找到更多可能性,减缓工艺的衰退,为后代提供更友善的环境——在这些积极的诉求之外,八代目玉蟾也看破了许多东西。他告诉我们:“我曾经迷惘过,现在已经不再迷惘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的东西里有一部分会留下,有一部分最终会消失,但我还是会做下去。”
要精神,也要面包
传统工艺面临的挑战不只来自技术革命、来自整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还有传承人这个媒介。封建时期大家族子嗣众多,现在全球都开始少子化;过去的师父指东徒弟就不能往西,现在各地“00后”都开始整顿职场。在多种意义上,当下都是一个缺乏传人的时代。
八代目玉蟾的学生没有来过他的工作室,也不知道他正过着一种残酷的“修行生活”。20多年来,他大多时候每天只睡2小时。
他这样描述自己的一天:凌晨3点起床,在工作室干到9点,换好衣服去大学教书,晚上7点回家吃饭,再去设计事务所干到凌晨1点,如此循环往复。“真的很困,”他说,但既要艺术又要商业,既要精神又要面包,最后只能不要睡眠。他不知道这种生活能持续多久。近年开始有各种信号提示他,“奔五”的身体确实快要熬不动了。
▮八代目玉蟾在工作室做漆器。《东方新报》
好在他的精神状态还是年轻人,他说这种性格有助于自己“多活两天”。回顾起2019年在江门参加国际手工艺展示会的情景,八代目玉蟾告诉《东方新报》:总结起来两个字,就是开心。在现场见到了世界25个国家和地区的顶级手工艺人,语言的沟通难说顺畅,但相似的处境让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在广东时每天一起吃饭,直到现在还在邮件联系。他知晓这些朋友在这些年中,有人结婚有人离婚,有人在疫情中受到冲击,有人最近又开始风生水起。他们的人生轨迹在邻国的一座小城,在广府文化代表地汇聚在一起。
在八代目玉蟾看来,这也是那之后的新冠疫情带来的最为麻烦的问题。疫情之下,全球经济受创,没人来消费高价漆艺品了,艺术家很难过活,但这只是一时的。另一边,当人们开始习惯了不见面,认为万事都能用ZOOM等会议平台解决时,才是艺术业界危机的开始。他希望以后能有更多机会,与各行各界的人坐在一起多聊聊天。全球同行有共同焦虑需要面对,共同的课题需要建设,他们的故事也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背景资料】
漆器是日本传统工艺的代表,地位如同瓷器在中国。瓷器的英文是china,漆器的英文是japan。自绳文和弥生时代以来,漆器广泛地作为生活用具;在20世纪初日本工业革命开始后,逐渐退出舞台。漆的色彩会随着使用越发深邃,具有独特美感。
金莳绘是利用漆材料本身的粘着力,在其表面撒上金粉的制图方法,自稍晚的镰仓时期(相当于中国的两宋时期)发展壮大。日本漆器为外国人所知,很大程度归功于金莳绘的影响力。
望月家族是金莳绘(描金画)、大和绘(日本画)、漆艺等传统工艺的世家,在日本京都延续了400年以上。望月家族自元禄时代开始负责宫廷御用画,第7代玉船开启漆艺作家生涯。本文探访的八代目玉蟾是望月家的第8代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