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窃・格瓦拉
2015年,刚辞掉了中华料理店兼职的在日中国留学生X认为这句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当初他选择这份工有两个原因。一是离家近,二是贪图每天免费的夜宵——尽管大多数时候只不过是一份肉末少得可怜的麻婆豆腐。甫一拿到奖学金,他就把这份工作踹进了大西洋。
“再见了,埼玉县最低工资标准!(其实当时的工资比最低标准还要低2日元)再见了,脏兮兮的盘子!再见了,醋豚、天津饭和韭菜猪肝!”他把衬衫上中华料理的腻香狠狠地揉进泡沫里,觉得生活如诗如画。
哦对了,还有那个店长。迟到早退,一把年纪了还总是贼忒兮兮地偷瞧店里的小姑娘,转过头来板起一张马脸就开始冲着男生找茬。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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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喜悦总是不能长久。X看着手里的一大摞账单,多巴胺早已停止了分泌。
他觉得是时候再去找点事儿做了。
有过之前那一次不甚愉快的体验,X决心远离油腻的碗筷和同样油腻的店长。这一次他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份“代购”的工作。X对代购是有抵触情绪的。他看过太多的人为了几十日元的差价跑遍东京圈询价比价,看过穿着得体的女孩像做贼一样躲着店员偷偷拍照,看过朋友面对胡搅蛮缠的客户整日焦头烂额,看过邮局大妈的咄咄诘问和警惕的眼神。繁琐、劳神,游走在灰与白的边界。留学圈子里做代购的人比例并不高,他们最懂得这到底是一笔怎样的辛苦钱。
然而这次的工作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代购”。严格来讲,X要做的只是“采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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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池袋站,东京著名的华人聚居地之一。繁华与脏乱并存,日本人对这里的评价简单粗暴,“不安全”。池袋的步行街里面满是揽客的服务生和黑服,操着胶东口音的男子大声讲着电话,五光十色的看板流溢着东京特有的浮华与迷乱。
池袋“ロマンス通り”步行街
X在站口见到了他的雇主王哥。黑瘦,身量不高,戴眼镜,穿着随意,看起来跟那种在东京随处可见的中国留学生没什么不同。王哥为人很随和,说话慢条斯理,逻辑分明,X对他的第一印象挺不错。
王哥交给X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代购环节中的“买东西”这一环。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拿上他给的钱,到他指定的药妆店,买他指定的化妆品交给他。“指定的东西”里面最主要的一部分,就是日本药妆店的限购商品。前些年的马油、雪肌精、神仙水,近些年的安耐晒……
江山代有爆款出,各领风骚数百天。
这些在国内被炒得滚烫的商品理所当然地成了中国游客和各路代购的心头好,而日本顾客只能眼睁睁看着空空如也的货架目瞪口呆。对中国人的“爆买”又爱又恨的药妆店为了保证这些产能有限的货品能够不断档供应,不情不愿地推出了限购措施,即一位顾客只能购买一定数额以内的指定商品。
而王哥雇佣X们的理由也非常简单,尽可能地以最低价格多购买限购商品。一个人只能买十个?好,我雇五个人来买,给我六十个。一家店只能买一次?好,我过几个小时再来,你总记不住我几小时之前来买过什么东西吧。什么?这都能记住?好,那我换别的店继续……
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操作,一向是中国人最擅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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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哥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
多年的药妆店购物经验让他总结出了一套独特的省钱技巧。每次购物之前,他都会将手里的现金换成大黑屋出售的各种礼品券。面值为一万日元的礼品券在大型药妆店可以当成一万日元现金花销,而它在大黑屋的售价比一万日元略低。不要小看这一点点的差价,要知道,王哥一天组织购买的化妆品金额至少要超过一百万日元。
积小流,可以成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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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第一次工作开始于池袋站东口的松本清。松本清是日本最大的药妆连锁店。与国内的情况不同,日本的大型连锁店的商品价格并不一定就高于小店铺。而且相同品牌的连锁店之间,即使是同一种商品的价格也不尽相同。王哥在每周的正式采购工作开始之前都会抽出时间一个人去东京各个地区的药妆店踩点看价,权衡交通费、时间、限购数量和商品价格来决定每周的“买买买”路线。一般来说,每天的第一站都是池袋站东口的松本清。
池袋东口的松本清药妆店
王哥从X手里拿走在留卡(在日外国人的身份证)作为抵押——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从钱包里数出价值二十万日元的礼品券交给X,并递给他一张松本清的会员卡。王哥的另一项重要进项就是会员卡的积分。他拥有东京几乎所有连锁药妆店的会员卡。在这一方面,他比任何美妆达人都更专业。
两人走进松本清,开始了一天的征程。PASMO、旅行箱、手机屏幕上滑动的手指;眉笔、睫毛夹、眼线笔、眼影、鼻影、洗面奶、洗颜粉;池袋、新宿、涩谷、大山、吉祥寺……
X已经不可能记得那天在哪里买了什么。但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池袋站东口附近有三家松本清和一家Sun Drug,从西武池袋口出站过马路,交番对面的那家松本清比较贵,主要买一些KATE品牌的鼻影;这栋楼背面的另一家松本清有三层楼,有的时候在下面结了账还要再买一次换一层楼结账;步行街里面的松本清规模最大,和王哥的合作关系也最好,每次至少要买足三十万日元……
他似乎已经迷恋上了花钱如流水的快感,即使这其中没有一日元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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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一点,JR池袋站东口。
X的微信运动数据足足有三万多步,把第二名甩得连车尾灯都看不见。他今天的工作已经近乎结束。王哥在一旁整理着满仓满谷的战利品和一大摞的小票,而X对此并不关心。他不关心王哥的公司叫什么名字,主营什么业务;也不关心今天买来的商品会被运到哪里、卖给谁——
他只是在等待着今天的收入。
漫长的三分钟过去了,王哥终于结束了手头的工作。X也如愿拿到了他今天的劳动成果:一万一千日元。X的时薪是900日元。这就意味着,他在东京的土地上整整跋涉了十二个小时。
经过一整天的毒日头洗礼,X觉得自己本来就谈不上白皙的皮肤又暗沉了一个色号。四肢中弥漫的乳酸也在向他抗议这份并不轻松的工作。每天结账,这是X选择这份工作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他已经受够了日本企业拖拖拉拉的“下月结算”。他要的是短、平、快。
“谢谢您了。”X向王哥鞠躬。
“嗯。那,明天见。”王哥颔首,然后转身走向车站。看着王哥瘦削的背影,X知道,从今天起他的生活将会产生新的变化。
生活就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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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三伏,某日下午,艳阳高照。涩谷站八公口前的小广场上,前几天集会号召安倍下台的人群早已散去,有比天气更热情的志愿者在免费发放对抗酷暑的饮品。
X坐在树荫里头,耷拉着眼皮瞥着八公像。他觉得自己跟八公挺像的,整天在家和车站之间跑来跑去。在旱魃的摧残下,吐着舌头疲于奔命的样子也像极了这只老秋田。
生活让X渐渐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想吃饭,就得先吃苦。
“走了。”坐在一旁的王哥站起身来。
“哦。”X也赶忙起来,跟着王哥奔赴下一个目的地。
涩谷八公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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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哥手里有几家可以订货的店,不用X们到货架上一样一样地拿,店员会预先帮王哥准备好他要的数量,X们要做的就是接过去,然后排队付钱。这些“合作店”都是王哥靠着长年累月的购买一点点混出了个脸熟的。王哥对此很得意,他常讲,做人一定要讲究诚信。有的时候从这些店里拿货其实根本赚不到什么钱,但是王哥一旦跟店里定好了哪天来拿货,在那天他就一定会如约而至。
“化妆品的价格变动得是很快的,”王哥说,“但是不能因为今天不赚就不去了。一次不去,两次不去,人家就不愿意给你供货了。”
跟着王哥做事的这些日子,X对王哥也渐渐有了些了解。
王哥的大学是在日本读的,东京都内一所二流偏上的私立。王哥家里不算富裕,但他具备中国人的两个最普遍的特质:能吃苦和脑子活。于是打了两份工和拿了奖学金的王哥成功地自己撑起了自己在异国他乡的生活。
和绝大多数留学生一样,王哥以前也在饭馆打过工。他以前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回转寿司店。王哥当时都说不出一句囫囵日本话,人家要他完全是图他能干。王哥课也不好好上,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猫在后厨握寿司、调理食材,有的时候洗洗盘子。王哥当时过着一种寿司师傅工作服般的生活,看起来干干净净,闻起来酸涩而腥臭。
虽然不怎么上课,可王哥仍然拿到了奖学金。王哥对怎么拿到奖学金这事儿讳莫如深。
X和王哥的想法总有分歧。每当X推掉王哥的活儿的时候,王哥总说:“有钱赚啊,为什么不来?”
X和王哥不一样,王哥缺钱,或者说,他一直笃信自己缺钱。王哥有着一种近乎貔貅般的贪婪,餐饮永远在快餐店解决,味道不论,只求果腹。衣服完全没什么搭配,也不在乎舒不舒服。平时也没什么爱好,下班之后除了算一算各种货品的收成,就是抱着XBOX打一会辐射4。
除却对金钱的渴求,他有点像一个苦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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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购不只是采购。做了几周采购的活儿之后,X开始跟王哥一起做货品的整理和装箱。清货、理货、装箱,这一系列流程下来可能要过上三四天。X没有接触过装箱之后的流程,但是他知道,王哥会雇那种不需要会日语的棒小伙子去做。因为之后要做的都是力气活,和码头工人没有分别。
王哥的公司在大宫的乡下租了一个很大的仓库。X发誓,这是他在日本去过的最偏僻的地方之一。下了公交车,道路两旁一片荒烟乱草,要沿着道路走上十几分钟才能到仓库。
王哥的办公室就在仓库里面,两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台老旧的打印机,一周时间买来的大大小小的药妆店袋子散乱地码放在办公室的角落。仓库占地面积很大,几排高高的架子上头零零碎碎地摆着一些货品,这是王哥从供应商那里直接订购的。仓库中央是一小片空地,远端停放着两辆叉车。
X的任务是跟王哥一块把五花八门的化妆品分门别类地码放好,点清数目,然后结结实实不带缝隙地塞进纸盒子里,再把纸盒子满满地填进大箱子里头。这份工作谈不上累,但着实很枯燥。X觉得自己像一个流水线上的机器人,钢制的手,铁打的脑,扯过一个小盒子就往大盒子里面怼,偶尔封封胶布。
工作着实无趣,王哥也觉着无趣,于是两个人就一边干活一边侃。王哥语速不快,但很健谈,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像一个太极拳师,精擅四两千斤之道,而且看法坚如武当山,从不轻易移易。
跟这种人聊天往往是最无聊的。X觉得很难讲清楚理货和聊天哪一个更无聊,尽管王哥聊得津津有味。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聒噪。X把鲁迅先生的台词在脑海中略微改改,觉得很是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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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把衣服一件一件地丢进洗衣机。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很少体验到这种衣服在汗里浸着,干了湿,湿了干,干而复湿的情况。T恤后背上一圈氤氲的盐渍泡在雪白的泡沫里,模糊糊看不真切。皂液泛着梦幻而油润的光泽,微微荡漾着,一如X平稳而时有风浪的生活。
X的工作开始减少了。
王哥似乎获得了更多进货的渠道,于是他招募的人手开始减少,工作时间也开始减少。
于是收入也开始减少。
王哥提供的工作不报销餐旅费,都是打工者自掏腰包。从X的住处到池袋的车费超过500日元,一顿午饭至少要七八百日元,于是X打一天的工就要自己承担2000日元左右的成本。
王哥的工作报酬从一开始的10000日元,慢慢减少到了后来最少的3500日元。
人常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X当然懂。可是,这份并不轻松的工作带给他的舒适感实在让他难言放弃。没有语言文化差异,没有被呼来唤去的人下感,没有一板一眼和条条框框,也没有洗洁精和浓油重酱。当初一块跟着王哥的小伙伴早已经有人掉了队,可X直到现在还只是在犹豫。
人不堪其忧,更不解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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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终究还是与代购工作作别了。
在那次3500日元的工作之后,X再也没有见过王哥。随后,X考上了不错的大学院,王哥也曾留言祝福,但是两人再也没有过面对面的接触。王哥的眼里满是福泽谕吉,X的生活里不只有福泽谕吉,两个人的想法不大一样,工作关系结束之后自然也就没有继续联系。
在许多年以后,偶尔午后闲坐,X也许还会回想起王哥,回想起在东京各大商圈药妆店厮混的那段日子。回想起自己在东京的阳光下挥洒的汗水,还有每天“挥霍”几十万日元的那份工作,那份奇特而又普通的代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