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儿过程中,妈妈难免会情绪失控,而这种失控,其实大部分是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创伤所造成的。
随着孩子的不断增大,我也有过好几次情绪失控的时刻。情绪失控的时候,我会大吼大叫,会摔东西,会变得面目狰狞,完全不是平常那个熟悉得近乎可以闭着眼开自动档的自己,而是一个被异物附了体的出窍的女人。而那个附着在我身上的灵魂,她一点也不遥远,也不陌生,那就是我的母亲。
很多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当我处于这种极端失控的状态时,我的语音、语调,说出来的语言格式、节奏、内容……完完全全就是我母亲的翻版(如果面前有镜子能够照一照的话,估计连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而且,我清楚地觉察到,当我在用母亲的语气说出那些似曾相识的话的时候,有一种特别解气的感觉,甚至可以称之为报复的快感——没错,家族间的代际创伤就是这样,病毒一般潜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沉沉深眠,伺机而动,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能引发我情绪失控的事件不多,通常说来就是两件:小朋友不肯吃饭和不肯睡觉。当一堆堆落在父母眼里全是营养而在当事人看来全是垃圾的食物被吐到桌面的时候,我的大脑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像催魂铃一样念叨:不行不行,不吃饭会没有营养,没有营养身体就长不好,就可能生病……然后焦虑感急剧飙升,瞬间爆表,就会引发过激言行。
睡觉也是这样,有“人”在我大脑里设置的隐形闹钟是晚上11点,一旦逾越11点这个临界点,我的语气就会变快,声调就会提高,有时候会大叫一声“睡觉!”试图传递一个恐惧的能量,将小朋友那股蠢蠢欲动的娱乐因子尽数吓跑。虽然我的失控行为在对结果的影响方面大多可以奏效,但很快我就会落入内疚和自责的泥沼,因为我很清楚,每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件都有可能导致创伤,虽然事后我会和孩子沟通,妈妈当时心里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行为,无疑会让孩子逐步成为一个为了满足父母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委屈那个真实自我的分裂的人。
其实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孩子因为嫌弃饭菜不好吃,偶尔一顿不肯吃真的有什么关系吗?今天少吃一点,明天多吃一点,保证一个星期内摄取的营养足量足够,是不会影响生长发育的。再说睡得晚这件事,偶尔晚睡一天又能怎样,天不会塌下来,地球也不会爆炸,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在我的大脑里植入了这两个定时炸弹,让孩子稍有触即我就会暴躁如狂?
无疑,这些都是我自己在成长过程中被父母和师长烙下的创伤。我迄今记得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中午死活睡不着觉,被一个漂亮的古姓老师一边吃豆腐干一边扇了一巴掌的情景,从此,就学会了装睡、撒谎……很多时候,父母对孩子发火,都是因为孩子的表现触即了父母成长过程里那个没有修复完整的创伤记忆,而不是孩子的行为本身真的存在问题。当我带着这份觉察去看待自己的失控,尤其是清晰感知到自己在对孩子发火的时候竟然会充满报复的快感的时候,我感到心惊莫名。
一个人如果想要将一些重要的信息传递给另一个人,尤其是亲密的人,语言往往是无力且无效的。我用尽多么翔实的语言,也无法告诉我的女儿,她的妈妈小时候曾遭受过什么样的待遇,我只能选择让她也经历一遍和我一样的经历——被同样的语言辱骂,被同样的举止对待,来试图让她明白且了解她的母亲,是怎样长大的,而那些伤害,有多痛——还有什么比让她亲自挨一个耳光更能明白挨耳光是什么感觉的方法呢?
母亲想让女儿明白自己的创痛,加之代际报复往往会发生在家族链内最弱小的那个人身上,于是,我不足两岁的女儿承受了我内心深处经年累月关于愤怒与委屈的能量转移,成为那个最弱小的不幸的受虐者。
在每一次冲突之后,我都会尝试把这些真实的觉察和发现讲给女儿听。只要带着觉察去迎接冲突,就可以避免更多潜意识里的情结偷偷跑出来作祟。每次她都眨巴眨巴着大眼睛听得很认真,并且用语言表示她是能够理解的。我和她做了一个约定,如果下一次妈妈再发火的时候,她要明白这是妈妈自身的问题,妈妈有一些没有处理好的部分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本质上是在和她进行一次激烈的沟通,同时,妈妈也希望可以改变、成长,希望得到她的帮助,请她在下一次妈妈发火的时候可以及时提醒妈妈,支持妈妈。
于是,某一天晚上,面对11:25还想看故事书的她,我感到自己体内一股热浪打来,熊熊怒火犹如晕车般难以自抑地风起云涌,最后终于爆发出来,“睡觉!”女儿偏过头来,嘻皮笑脸地问,“是谁在吼珩珩呀?”见她如此本能地用“否认”的防御机制将“妈妈吼自己”这个事实进行了智慧的修改,我的怒气瞬间消失殆尽,而且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然后女儿打蛇随棍上,进一步补充道,“妈妈你不吼珩珩吧,珩珩不喜欢,珩珩害怕。”然后我就紧紧抱住她,肯定、感谢她用这样的方法支持妈妈改变、成长。
难怪有人说,女人在灵性成长方面比男人要占便宜,通常修复原生家庭的创伤最好的方法是亲密关系,即恋爱,而女人天然增加了一个得力帮手,就是育儿(育儿过程参与量大的男人除外)。细细想来,这两年来,孩子带给我的成长和慰藉远比我给她的要多,我也因此获得更多饱满、丰沛的生命能量,去和过去那个不被善待的自己讲和。在此,真的要由衷感谢这个小小的生灵,来到我的生命当中。
(载于2015年3月5日《东方新报》)